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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端拱二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早。

    九月底时天气骤然转寒,才进十月,连着刮了两天北风,夜里一场厚雪,将整个京城银装素裹。

    伽罗晨起穿衣时,岚姑便笑吟吟的,“殿下昨晚还念叨何时下雪,谁知今早就下了。外头积了好厚的一层,一脚踩上去连脚踝都能没了。奴婢已经吩咐了,荷池北边不许任何人去,干干净净的留着呢。”

    “太子呢?”

    “早起就上朝去了,交代我多给殿下准备几件衣裳,别受寒。”岚姑将床榻收拾妥了,才命侍女入内,伺候伽罗洗漱。

    自月初刮起北风时,殿中便烧起了银炭火盆,将整个内殿熏得暖烘烘的。只是这银炭虽无烟气,烧得久了却颇干燥,岚姑虽命人往殿中挪了两个水瓮,伽罗每回起来,还是需多喝杯热水润喉,用过早饭后,还会喝碗梨汤润喉。

    不过今晨落了雪,她迫不及待,匆匆用了早饭,裹了海棠红的氅衣,便推门而出。

    殿前甬道的积雪都已扫尽了,两侧花圃中的却还依旧,残存的枯叶断枝尽数被雪覆盖,层叠松枝上也厚厚的压了一层,鸟雀扑棱棱地飞过时,扬起雪渣。

    芙蓉陵地势高,登上楼台,整个东宫几乎尽收眼底。

    殿后的荷池里还有残荷,昨夜落雪颇冷,靠近池岸处结了薄冰,上头留着雪痕,往中间却只有水波荡漾,枯荷探出,擎一丛白雪。周遭廊道果然无人踏足,雪面干净整洁,假山巉岩起伏,一眼瞧过去,像是蹲了只的兔子。

    伽罗收紧衣领,回身一瞧,忽见不远处有一团朱红健步走来,于白雪中分外惹眼。

    她稍觉意外,继而欢喜,快步拾级而下,才至中庭,就见谢珩推门而入。

    “殿下回来得好早!”伽罗呵手,盈盈立在雪地里。

    “今日朝堂无事,又是入冬头一场雪,父皇想去上林苑看雪,叫我回来换身衣裳。”谢珩握着她微凉的双手,包裹在掌心捂着,“上林苑里风大,得加上帽兜。”

    伽罗遂回身叫侍女去取,又向谢珩道:“岚姑特地给我留了东西,殿下先回屋换衣裳,我待会过来,好不好?”推着谢珩先去换外跑,她却稍收起曳地氅衣,往殿后而去。

    她从前住在淮南时,虽也见过雪,却因地气不够冷,落雪大半儿都化了。直至去岁住在洛州,才碰上积了两三寸厚的雪,踩上去咯吱作响,十分有趣。她那时就常盼着下雪,而后赶在众人前头,在雪地拿脚印作画,乐此不疲。谁知岚姑记在心上,一瞧昨夜下雪,真给她留了空地。

    芙蓉陵虽在东宫,却也是夫妻起居之处,伽罗玩性未收,稍加思索,便抬木屐踩下。

    谢珩换好衣裳过来时,就见雪地里海棠红的身影俏生生立着,氅衣被收至小腿处,如同梅花含苞。她乐在其中,垂首慢行,脚底下踩出个脚印便插一朵红娟堆花,身后绢花逶迤,仿佛步步生莲。

    脚印痕迹也被绢花勾勒出来,是起伏山峦。

    他负手而立,等伽罗玩够了回来,便握着她双手焐热。

    “喜欢踩雪?”谢珩瞧着雪地上的足迹,绢花步步绽放。

    伽罗抬头笑望,“比在宣纸上作画有意思多了!”

    “等情势安稳了,带你去北苑,那儿有赛马的场子,更尽兴。”

    “好!”

    两人并肩往外走,行至抱厦外时顺道进去,岚姑将件银红绣金的织锦披风换给伽罗,又将帽兜戴起,系好丝带,又往伽罗怀中塞个手炉,才叫陆双卿陪着出门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肩舆出了东宫,径直往上林苑去。

    冬日的上林苑草木尽凋,不及盛夏的葳蕤绿意。端拱帝兴致却极好,带着段贵妃、乐安公主和韩昭,各乘轿辇,往上林苑中地势最高的小梅关而行。那边种了成片的梅林,如今梅虽未开,因其地势之利,能将整个宫城一览无余,也成赏景的好去处。

    端拱帝早已命人熬了热汤、备好糕点,在小梅关的殿中温炉煮酒,另备了新嫩鹿肉。

    伽罗和谢珩到时,小梅关外已团团围了不少宫人。两人遂弃了肩舆,相携而上。

    林苑风静,深雪铺满,谢珩一袭墨色大氅,头上乌金冠束发,姿态挺拔坚毅。在外端贵威仪,惯于号令,此刻却微躬着身子,一只手臂探出来,揽在伽罗肩头,扶她前行。美人袅娜,银红洒金的披风垂曳在雪地里,分外醒目,她头顶上戴了帽兜,出了一圈柔白的狐狸毛挡风,只露出姣美的脸颊。

    雪地里两人扶携而来,旁若无人。

    端拱帝站在殿门外,正自赏景,瞧见她俩,微微一怔。

    不多时,伽罗和谢珩走至殿外,端然见礼。

    端拱帝虽赐了玉佩,待伽罗仍甚冷淡,随意抬抬下巴,就叫他两人进殿去,免得打扰他观雪景的兴致。等两人进去了,他再望向空旷连绵的雪地,眼前晃来晃去的,竟然还是方才的夫妻亲昵之态。

    养了这儿子二十年,谢珩幼时的顽劣、遭逢巨变后的阴冷沉郁、入主东宫后的冷肃端贵他尽都看在眼里,父子数番争吵时,谢珩那倔强的臭脾气更是令他头疼不已。即便谢珩已向他坦白过对伽罗的心意,却也是平铺直叙,他的感触不算深。直至方才,端拱帝才不无惊异的发现,他这脾气又冷又臭的儿子,竟然会有那样温存的一面。

    夫妻踏雪而来,谢珩到了他跟前,眉目神情都比平常添了温和。

    儿子得遇所爱,固然令他高兴,但想到将来的事,端拱帝仍是皱眉叹气。

    ——纵然伽罗身上的傅家血脉仍如利刺扎在心上,令端拱帝芥蒂烦闷,谢珩那日却已说得明白,他心悦伽罗,愿意与她白首,是深思熟虑,心意已决,若伽罗再遇坎坷,他会全力化解。而今时局动荡,父子若不齐心,给人可趁之机,怕会万劫不复。而谢珩功劳卓著、才能突出,他有本事,也有底气放狠话叫板。端拱帝恨只恨当初谢珅早亡,他拗不过谢珩,又不能再生事端,只好放任。

    唯一的盼头,便是谢珩日久爱弛,将来能广充后宫,在皇嗣的事上慎重考虑。

    即便以儿子那固执脾气,未必真能广充后宫,但万一呢?

    抱着这点微末的希望,端拱帝心中稍稍宽慰,却还是忍不住叹气。

    赏雪的兴致索然,端拱帝回到殿中,便见他们已围坐一处,烤起了鹿肉,香气四溢。这般阖家烤肉喝酒,欢聚赏雪的机会甚是难得,端拱帝暂时抛下芥蒂,由徐善扶着坐下,接过谢珩递来的鹿肉,品尝过后,甚是赞许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日尽兴,至后晌时,乘坐轿辇出了上林苑。

    因阿白近两月被乐安公主抱过去养着,伽罗便顺道去瞧瞧。岂料到了那边,不知是酒意使然,还是被阿白那满身软软的毛蹭得身子不适,竟叫伽罗干呕了两声。回到东宫,谢珩当即召来侍医诊脉。

    侍医惯常伺候伽罗,诊了一遍,似觉不信,又诊,末了,起身含笑行礼。

    “太子妃殿下这脉往来流利,圆滑如按滚珠,是喜脉无疑!恭喜殿下!”

    “喜脉?”谢珩端坐在旁,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,“是喜脉!?

    “回禀殿下,是喜脉。微臣伺候内宫多年,这点把握是有的。前次微臣来请脉时,这脉象还不显,想来有孕也就月余,是以无人察觉。今日殿下想是吃了油腻冷食了?”

    “烤了许多鹿肉吃,还喝了不少酒。”谢珩代为作答,“可有妨碍?”

    “太子妃殿下玉体调理得当,倒没有大妨碍。只是毕竟有了身孕,往后饮食上还需留意,今日下雪风寒,喝酒吃肉再吹冷风,更难克化,待会多走几步便好。”侍医满面堆笑。

    谢珩大悦,当即召来陆双卿,重赏侍医。又传令膳房,往后太子妃的饮食,按侍医的指点筹备。再叫岚姑过来,说了伽罗有孕的事,让她往后须格外精心照顾,饮食起居不可有半点疏忽。

    岚姑欢喜,应命而出。

    直至分派妥当,殿中无人,谢珩才一把抱起伽罗,兴奋之下,原地转了几圈。转得伽罗有点头晕,又慌忙将她抱到榻上,拥进怀里。

    四目相对,各自藏满笑意。

    当晚,谢珩将喜讯报入宫中,又亲自给伽罗铺纸研墨,待伽罗写好了给傅良绍的信,命战青亲自安排人快马送去。晚间却碍着侍医的叮嘱,不敢再如从前放肆,抱着伽罗入睡时,睡姿都比从前规矩了许多。

    太子妃有孕的消息虽未传远,东宫数位近臣却都在次日陆续听闻。

    岳华和战青、蒙香君最先道喜,杜鸿嘉外出办事归来,便忙带着韩伯岳一道过来。

    芙蓉陵是起居之处,只见内眷,伽罗听岳华禀报后,是在南熏殿见的他。

    自伽罗嫁入东宫,表兄妹二人见面的次数反倒少了许多。杜鸿嘉四处奔忙,能留在东宫的次数有限,许久未见,脸色又吹得黑了许多。早先的隐秘心事从未诉之于人,在谢珩和伽罗新婚那夜,他沉醉而归,独自喝光了两坛酒,宿醉之后,隔了一日才来上值。而诸般心绪,也随着那场宿醉彻底封藏。

    而今重逢,心中就只剩欢喜。

    杜鸿嘉道喜过了,伽罗遂问他办事途中是否顺利,末了又问傅老夫人如何。杜鸿嘉只说一切安好,因办事途中经过丹州,还带了傅良绍的一封书信给伽罗。

    伽罗收起,暂未拆开,转头见韩伯岳正一脸好奇的盯着她小腹,不由一笑。

    七八岁的孩子,脸上稚气未脱,因回京后照料得好,身量倒是蹿高了不少。

    韩林战死,端拱帝赏赐了爵位府邸后再未过问,谢珩却始终记着这孩子,偶尔过去亲自瞧瞧,更多的时候,则是从战青、杜鸿嘉等人口中询问他课业技艺。伽罗比他清闲许多,去韩家瞧过两回,因韩伯岳在东宫书院里跟着读书,闲暇时也往那边去过几次,带他散心玩耍之外,还考量功课。

    韩伯岳还记着上回磕巴没能背完的书,这回特地背给伽罗听。

    谢珩回来,得知众人在南熏殿,顺路过去。

    他诸事繁忙,难得碰见韩伯岳一回,当即将他捉着,带到校场去,看他骑射进益如何。韩伯岳在伽罗跟前仍是从前的顽皮活泼模样,对谢珩却心存敬畏,骑马射箭皆十分卖力,见谢珩露笑赞许,才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从校场回来时,谢珩与伽罗同行,蒙香君落在后面,低声向岳华告假半日。

    岳华自是允准,蒙香君大喜,也未打搅伽罗,回身径出东宫。

    才出宫门,就见杜鸿嘉和韩伯岳站在不远处,正比划指点。

    她大步赶上去,笑意朗然,“杵在这里,做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蒙姐姐!”韩伯岳回身招呼,“杜将军说我骑马的姿势不对,正教我如何驭马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不必站这里吹冷风。”蒙香君一笑,挑眉看向杜鸿嘉。

    杜鸿嘉拍拍韩伯岳肩膀,继续前行,“等你来讨债的。去哪家?”

    “东街那家涮肉铺子,羊肉味儿地道,比虎阳关的还好吃。”蒙香君走在韩伯岳身侧,却仍觑着他,“我脸上难道写了讨债两个字?倘若我不出来,杜将军就牵累伯岳一道受冻?”

    杜鸿嘉一笑不答。

    她那点耿直心思,他哪会看不出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天气日益严寒,年底将近,朝堂上愈发忙碌。

    太上皇在赵州发出檄文却没见旁人响应,又没了声响。据探来的消息,据说是他身体抱恙,又怜百姓冬日苦寒,所以暂时忍耐,待开春后再起兵讨贼。端拱帝哪会不知他的算盘,怕是借着赵州兵力割据,正四处派人游说联络,想多寻些助力。遂派了黄彦博亲自出京城,以年底巡查军务为由,往要紧的驻兵之处走了一遭。

    虽说太上皇去了赵州,从石羊城放回的官员中,除傅玄等少数几人贼心不死,随太上皇逃走之外,余下的各回府邸,在府中休养数月后,端拱帝也陆续安排闲散官职,安定人心,待考察众人才能之后,再另行安排。

    朝堂上没了徐公望搅弄风云,皇帝、宰相、太子齐心协力,愈发顺畅。

    谢珩却平白添了旁的烦恼——娇妻怀孕固然令他欢喜,时日一久,却给他添了不少苦。

    从前未开荤时,他多的是清心的法子,夜间孤枕,并不难熬。有了娇妻之后,那数月间着实畅意尽情,翻着花样的折腾伽罗,兴致高涨。而今伽罗怀孕,却不能似从前那般放肆,谢珩每晚抱着伽罗入睡,火气越攒越多,又舍不得丢下伽罗空床独眠,苦熬了一阵后,终于忍不住兽性大发,厚着脸皮夺了伽罗双手清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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