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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伽罗到得麟德殿时,除了谢珩和端拱帝,段贵妃竟然也在其中。

    她恭敬上前拜见,端拱帝固然如常阴沉着脸,段贵妃的神色却颇和气。待端拱帝赐座之后,便问道:“听闻你身边的司闺图谋不轨,意图加害于你,皇上和我都十分担心。她已被拿去审问了?”

    伽罗颔首,“这事我已禀报过殿下,因还未审出结果,故未敢去叨扰贵妃娘娘。”

    “说什么叨扰。”段贵妃笑了笑,“东宫的女官都是我挑过去的,有人心内藏奸,是我这里失察之过。先前我瞧着那司闺行事也颇妥当,怎会突然做这样的事?”

    她既问起,伽罗便未隐瞒,便将过程简略说了。只是将岚姑取水一节稍加润色,只说是她察觉不对,修书于谢珩,谢珩派人回来暗中取水验看,才发现宋澜的阴谋。而后翻查药藏局的记录,审问宋澜,那位供认不讳。

    段贵妃听得认真,末了,叹口气,“以下犯上,谋害人命,确实不可轻恕。她能拿出那方子来,想必另有同谋,深挖下去,兴许能审出主使。方才你说身子亏损,万不可大意,回去还得叫侍医好生调养。”

    “贵妃关怀,儿臣都记住了。”伽罗微笑欠身,瞧着段贵妃的眼睛,“其实宋澜倒是吐露过这事,只是儿臣不敢深信,待问清了,再处置吧。”

    段贵妃颔首,目光不闪不避,似十分坦然,只道:“查明了再处置,很妥当。”

    伽罗还欲再探,忽听沉默许久的端拱帝出声,“是谁?”

    伽罗怔了怔,未料端拱帝会突然问她,忙站起身来,向他恭敬道:“宋澜招认她是受清道副率虞征指使,至于虞征背后之人,宋澜并不知情。不过她咬定虞征应是与姜相府上的郡主勾结,儿臣想此事事关重大,又无真凭实据,未敢擅自论断。”

    端拱帝没再看她,转向谢珩,“虞征之死,可有进展?”

    “京兆衙门还在查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儿呢?”

    “儿臣也在盘查。”谢珩姿态端然,仰头瞧着端拱帝,语气中几乎不带半点情绪,“宋澜跟虞征勾结,欲对伽罗不利。儿臣前脚才拿了宋澜审问,虞征后脚就被刺杀,实在蹊跷之极。儿臣打算严查,看是哪里漏了消息。”

   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端拱帝,几乎连眼睛都没眨。

    端拱帝的脸上更无波动,沉声道:“这种事,是该查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要查。”谢珩没打算停住,“儿臣为给父皇分忧,怎样的危险没冒过。当初北上议和,云中城内外都是鹰佐的部将眼线,稍有不慎,便会落了圈套。如今也是,朝堂上不安稳,父皇比儿臣还清楚,洛州时差点丢了性命,上回巡查京畿布防,途中也险些遇刺。东宫里出了这般奸佞,什么消息传不出去?儿臣日夜悬心,坐卧不宁!”

    冷沉的声音在空静殿中回旋,伽罗原本正留意段贵妃神色,此刻,不由也看向谢珩。

    出京巡查时,他险些遇刺吗?

    心里突地一跳,伽罗顾不得旁的,只管望着谢珩,见他跟端拱帝似是对峙之态,不由蹙眉。

    斜对面,段贵妃将她神情尽收眼底。

    端拱帝倒未留意旁的,目光似被谢珩攫住了,脸色更沉,低头喝茶。

    “只管深查,揪出那人,朕不轻饶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殿内气氛颇为古怪,还是段贵妃轻咳了声,“宋澜说虞征是受姜郡主的指使,才串通她加害太子妃,这话太子信吗?”

    谢珩语含轻讽,“姜琦即便能说动宋澜,哪有本事除掉虞征?父皇最清楚,虞征官居从四品,儿臣他都不放在眼中,凭姜琦就能控制他?”

    “朕问过了,虞征之妻是姜琦的表妹,他时常跟姜家往来,甚是亲密。也是朕先前失察,给了姜谋非分之想,如今姜琦仍旧待字闺中,无人敢娶,是朕的过失。近来姜瞻和姜谋兄弟为朕分忧,功劳不低。倘若此事属实——”端拱帝顿了下,似在斟酌,“太子妃察觉得及时,处置宋澜足够。姜家那边,该留些情面。”

    谢珩当即道:“父皇的意思,虞征是姜家指使了?”

    他虽极力克制,语气却还是咄咄逼人,胸膛起伏,眼神跟剑锋似的。

    若不是伽罗在旁揪着他衣袖,怕是早已腾然起身,脱口质问。

    端拱帝安插的眼线露了形迹,知道谢珩正为此事恼恨,也不以为忤,从案头取了封信,丢向他手中,“朕派人查的,虞征这两月间往来过的人都在其中。看过便知。”

    谢珩才不信姜家有那胆子,收信在手,却未拆开。

    端拱帝不再看他,转向伽罗,“太子妃,你意如何?”

    “儿臣听从父皇吩咐。虽说贼人居心歹毒,虞征已经身故,宋澜即将伏法,儿臣幸未受损,处置宋澜,大惩小诫,足够了。”伽罗盈盈行礼,“不过仍有一事,儿臣自作主张,还望父皇和贵妃见谅。”

    段贵妃道:“说出来听听?”

    “宋澜用药,居心歹毒,儿臣虽为及时察觉而庆幸,事后想来,仍是不寒而栗。人多心杂,极易生事,儿臣难以统辖,十分惶恐。殿下曾说如今国库空虚,百姓疲弱,倘能俭省,何须靡费?东宫中女官许多都是闲置,儿臣自作主张,欲提早放些人出去,还望贵妃允准。”说罢,笑盈盈瞧着段贵妃,待其定夺。

    她坦然承认无能,段贵妃微愕。

    女官的事虽归她管,但事涉东宫,她并不想自作主张,只含笑道:“难得太子妃能为百姓考虑,皇上瞧,臣妾就说太子眼光不错。”

    端拱帝只“嗯”了声,见谢珩犹自不豫,并不想父子间闹得太僵,遂道:“东宫的事,你们看着定夺就是。”

    伽罗屈膝应了。

    殿内一时无话,段贵妃便起身告辞,伽罗瞧谢珩和端拱帝似还有话说,跟着告辞。

    出了麟德殿,外头风清日丽。

    段贵妃和煦如旧,因伽罗问及乐安公主,遂带她一道去了仪秋宫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后晌谢珩回东宫,先往昭文殿中独坐了半个时辰。

    他翻看了端拱帝给的那册子,对于其中内容,不信不疑。然而翻看过后,他生平头一回,觉得十分沮丧——今日麟德殿中,不止端拱帝和段贵妃在审视他,他也在试探端拱帝的态度,比起从前,这回端拱帝格外沉稳,就连他试图激怒,挑明怀疑时,端拱帝也未露破绽。

    是父皇本就胸怀坦荡,不惧怀疑,还是父皇已善后周全,有恃无恐?

    谢珩没有把握。

    他跟姜瞻父子共事的时日不短,知道姜谋仍有痴心。说姜琦勾结宋澜谋害伽罗,他或许会信,但说姜谋为免泄密杀了虞征……谢珩怎么都无法相信。

    姜家虽位高权重,却还没那份本事,能无声无息地浸透东宫,还不留任何踪迹。

    谢珩最怀疑的,仍旧是他的父皇。

    在麟德殿时,他一度想提起端拱帝赠给伽罗的空荡锦盒来试探其态度,却最终忍住了。他一直都很清楚,父皇在权谋中的心机谋算,胜过他太多。倘若真是父皇所为,恐怕所有的线索都已切断,除了宋澜和虞征,他查不出任何端倪。在有凭据之前,哪怕他提起锦盒,也只揣测而已,徒劳无功。

    为今之计,唯有耐住性子,尝试摸出线索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数日之后,虞征的事仍无半点进展。

    就像当初伽罗逃匿一般,翻遍东宫内外,没半点有用的线索。

    谢珩身居东宫,诸事繁重,父子齐心要斩除徐公望,也容不得他任性,只能竭力克制怀疑。每日疲累而归,唯有瞧见芙蓉陵微敞的轩窗,才会稍展眉头。

    虞征的事,两人极有默契的未再提起,伽罗理了一遍东宫女官侍女的名单,将一半儿都提前放了出去。司闺之责由陆双卿接替,宋澜的罪责无可抵赖,伽罗判其杖责五十,充为官奴。谢珩却觉此事关系重大,须严加惩戒,震慑宫人,遂做主判其杖毙,暂时羁押在牢狱中,待虞征的事查明之后行刑处置。

    这消息谢珩严令禁止外传,东宫之内女官、侍女、仆妇却无人不知。

    原本风光无匹的女官在一夕间沦为罪人,杖毙之刑更令人畏惧,可见太子震怒,不留半点情面。东宫众人一时间噤若寒蝉,在伽罗行事谨慎恭敬,不敢有半点疏漏怠慢。

    转眼六月将尽,虞征之事虽未查明,朝堂上徐公望却节节败退。

    自洛州宋敬玄伏诛后,徐公望便少了许多底气。徐坚被斩首后,有些昔日拥趸觉其大势将去,渐渐不再诚心为他办事,徐公望处境愈发艰难,六月间连着贬谪了两回,先夺相权,后贬为侍郎,地位一落千丈。

    徐家愁云惨淡,其羽翼也多半被贬谪出京,愈发孤立无援。

    傅姮身为徐家少夫人,膝下有两个徐家血脉,曾求见伽罗两回,盼望她能为徐家说情,挽回一二。

    然而伽罗又能如何挽回?

    徐家与谢珩父子之间,不止有私仇,更有朝堂公事。

    先前谢珩处境多艰难,伽罗怎会不知,洛州那回重兵围山,更是险些丢了性命。徐公望贪贿弄权,作恶多端,实在罪有应得。

    京城中风云暗涌,虎阳关外,却有消息传来,说北凉王为两国修好,派人将困在石羊城的太上皇和被掳朝臣尽数送回。端拱帝无奈,只好派人去“迎接”太上皇回京,旋即令御史台蜂拥而出,罗列徐公望罪行二十余条,徐基罪行十余条,上疏奏请端拱帝严查。

    谢珩忙于此事,近来都是早出晚归。

    伽罗安居芙蓉陵中,除了入宫给段贵妃问安外,不时请谭氏过来,祖孙俩修花吃茶。

    这一日谭氏来时,神情却与往常迥异,满面戚然。

    二十余日前,高探微身染重疾,不治而亡。

    自去岁遭贬谪后,高探微的处境每况愈下,从长史至县吏,由富庶之乡到瘴疠之地,官职愈来愈低,治地的环境愈来愈恶劣。他身旁原本还有两位忠心耿耿的仆从,陪他一路受苦,到年初时,两人都撑不住撒手人寰。高探微五十余岁的年纪,拖着病体独自到了治地,唯有一间茅屋容身,连副多余的床褥都无,虽说是贬谪为官,实则比坐牢还难捱——牢狱里至少能遮风挡雨,他那间茅屋却是四处透风,逢雨便漏。

    谭氏怕他撑不下去,特地许了重金,请身边一位西胡汉子千里南下,帮着照料。

    高探微苦捱了数月,病体渐渐沉重,至五月时,据寄给谭氏的家书所说,已瘦得不成人形,每日扶着手杖出入,腿脚都不甚灵便。

    彼时谭氏为操办伽罗的婚事脱不开身,虽担忧记挂,却难以亲赴。

    后来又碰上宋澜在药浴中做手脚的事,拖了一阵,想要起身时,便收到了西胡汉子带回的高探微遗书——笔迹虽还如旧,力道却早已轻浮。早年他的书法银钩铁划,力透纸背,而今却如三岁幼童画上去似的,加之言辞语气哀苦,令早就心如止水的谭氏恸哭了数回。

    遗书上说,他自知见罪帝王,万死难恕其罪,已数回上书于端拱帝,自悔罪过。不敢奢求端拱帝宽恕他的罪行,只求他所受的苦楚磨难,能稍泄其恨,不至牵连子孙。

    而于谭氏,他自知再难相见,只愿她余生安好。这些年沉浮宦海,迷了心窍,他自知已非当初翩然君子,行事心志都令她失望。倘若她愿留在高家,可派人收他骸骨,将来合葬。若不愿留,他也无甚怨言。

    谭氏说起这些时,神情平静,语气却颇哀苦。

    “倘若当时我不遵族训,再勇敢些随他南下,时刻在旁陪伴规劝,他也未必会落入这般境地。当时一念之差,不止毁了戎楼此生,我和他也半生流离,物是人非。伽罗——”谭氏握着伽罗的手,缓声道:“外祖母唯一庆幸的,是你和太子,终成眷属。哪怕前路坎坷,慢慢走过去,终会有坦途。若是平白错过,到了外祖母这般年纪,悔之太晚。”

    岁月沧桑的脸上,有浑浊的泪珠滚下。

    窗隙中荷风透入,吹动她银白的发丝。

    伽罗靠在她肩头,反握住谭氏的双手,轻声道:“外祖母,明日去鸾台寺上柱香吧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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