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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韩林的丧事由谢珩和李凤麟亲自安排人操办,同他亡妻一起,葬在城郊一处松坡。

    韩伯岳留在谢珩身边,很是消沉了几天,伽罗每日陪着照顾开解,十分心疼。

    谢珩那里依旧忙碌——宋敬玄这番起兵,洛州、灵州、宿州的折冲府皆有参与,这等悖逆行径自然不能姑息,这些折冲府如何裁撤合并、令安排都尉长史,都是要紧的事,由谢珩和黄彦博写了密奏入京,按着端拱帝的安排行事。

    宋敬玄和徐昂及数位谋逆都尉的家眷亦按律收押,待宋敬玄和徐昂回京定了罪名,一道处置。余下的仆从家奴,皆遣散或变卖,由李凤麟安排司法诸官处置。

    宋敬玄都督之位当即被革,由一位闲散度日的宗室郡王遥领。

    白鹿馆与刺史衙署紧邻,谢珩同李凤麟繁忙处事的间隙里,李凤麟的夫人姜氏也终于露面,来白鹿馆中看望韩伯岳,顺道拜会身份特殊的伽罗,送了好些补品和起居之物过来,十分周到。

    这日姜氏过来时,伽罗正跟谭氏、岚姑在屋内闲坐,教韩伯岳写字。

    韩伯岳经前几日的伤心后,渐渐接受了父亲已然战死的事实,除了晚间偷偷哭之外,白日里牢记着韩林要他做男子汉的话,甚少再表露伤心。只是毕竟年纪有限,刚没了至亲,先前的顽劣笑语一去不返,时常闷坐发呆。

    伽罗也经历过幼时失慈的事,故耐心陪伴,教他习字解闷。

    因韩夫人是书香门第,韩林当初以武举出身,能熟读兵书,学问也不差。是以韩伯岳虽养在军营,读书的事也没落下,到如今已读了不少书,只是性子顽皮,兴许是随了韩林的粗豪之气,书法略差。

    伽罗的簪花字过于秀气,谭氏上了年纪,书法端庄沉稳,倒可教他练习。

    几个人围坐在长案旁,见姜氏进来时,不免起身相迎。

    姜氏自是满口关怀,寒暄过后,随身侍女将四个食盒放在桌上,说里头是各色蜜饯糕点。如今已入了腊月,天气严寒,没了新鲜的蔬果,闲来无事,也只能拿这些零嘴来打发时间。

    等她寒暄过后告辞,伽罗便选了几样装入食盒,亲自给蒙香君送过去。

    蒙香君的住处离紫荆阁不远,同蒙钰一道被战青安排在阁楼二层,底下则是个小小的议事厅,两侧抱厦中住着杜鸿嘉和曹典。

    伽罗过去的时候,议事厅的门敞开,里头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。

    走近了,看清那是战青、蒙钰、杜鸿嘉和蒙香君四个人,谢珩不在。

    里头不像是商议要事的样子,伽罗走近时,蒙香君扫见,当即走到门口笑道:“这样冷的天气,又送了好东西过来?”

    “刺史夫人送了些糕点蜜饯,想着蒙姐姐或许喜欢吃,所以送些过来。”伽罗走进里面,瞧着战青和蒙钰已然痊愈,杜鸿嘉的手臂却还是小心翼翼兜着,不免问他恢复得如何,顺手将食盒揭开,取了几碟糕点出来,摆在桌上。

    蒙香君随手拈了吃,道:“等洛州的事定了,你也回京是不是?”

    伽罗迟疑了下,“我先等父亲过来吧。”

    “昨日收到的消息——”战青站在旁边,及时到:“傅大人五日内能抵达雍城。”

    伽罗闻之欣喜,听蒙香君问得奇怪,遂道:“蒙姐姐要去京城吗?”

    “想去那里瞧瞧。”她来洛州时日不短,瞧着伽罗每日给谢珩换药,战青等又格外客气礼待,虽不知过往情由,却也瞧得出端倪。向伽罗挤了挤眼睛,道:“殿下说我箭术极好,旁的功夫却有限。我羡慕殿下身边那位岳姐姐,特地求了殿下,准我入东宫当个小侍卫,学些本事。”

    这倒令伽罗意外,不由欣喜,“那你要在京城住一阵了?”

    “嗯!就在你表哥手底下当差。”说着,笑睇杜鸿嘉。

    杜鸿嘉似颇无奈,同蒙钰对视一眼,各自一笑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洛州的事渐渐理清,腊月初三那日,傅良绍顺利抵达雍城。

    伽罗已有近一年未见到父亲,前两天缠着谢珩问定了傅良绍抵达之期,这日早早就起来,仿佛过节般着意打扮一番,修长的妆花襦裙之上锦衣绣金,将那件杏黄缎面的斗篷披着,早早在屋中等候。

    这日天晴,固然冬日清寒,太阳晒着,仍旧有几分暖意。

    谢珩处理了公事,回到白鹿馆时,就见伽罗站在穿堂外,来回踱步,翘首张望。前两日下的雪还未融尽,穿堂旁槐树底下,积雪覆盖枯叶,半融半冻,上头已留了她许多脚印——也不怕踩雪冻了脚。

    他这两天颇为忙碌,整日在隔壁衙署议事,早出晚归,加上左臂的拉伤非伽罗所能医治,换药的事都交给李凤麟请来的郎中,每日竟甚少能见到她。

    今日难得早归,路上撞见,不免多瞧两眼。

    伽罗旁边,则是倚柱而立的蒙香君,像是一道过来等的。

    两人上前拜见,谢珩觑着伽罗红扑扑的脸蛋,知道她是心急,道:“午时才能到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快了!”伽罗往他身后张望,两只手藏在绣金袖筒中,抱着藏在当中的手炉子,“殿下今日回来得早,衙门的事都办完了吗?”

    谢珩颔首,看向伽罗身后的蒙香君。

    蒙香君微怔,旋即会意,道:“在虎阳关时,我已拜了傅大人做先生,故而一道来迎候。”

    谢珩没再多问,瞧见伽罗鼻头在冷风里吹得泛红,不由皱眉,“回屋等吧。“

    “不碍事,没觉得冷。”伽罗眼底都是笑意,猜得谢珩的意思,忙道:“殿下有事自管去忙,不必管我。战将军已安排了住处,表哥今日也得空,就在那边。父亲抵达时,有我们足够。等殿下有空了,父亲再过去拜见。”

    蒙香君亦点头,侧身让开道路。

    谢珩觑着伽罗没说话,神情还是从衙署里出来时的冷肃。瞧了片刻,没动身往里走,反而回身,走向近处一间敞厅,道:“过来。”

    伽罗微诧,跟着他走过去。

    敞厅就在穿堂不远处,正对着白鹿馆照壁后的长长甬道,倘若傅良绍抵达,一眼就能瞧见。伽罗随谢珩走进去,里头虽没人在,却照常烧着炭盆,不似外头风冷。那门帘子厚重,不好搭起来,遂回身问道:“我开扇窗户,蒙姐姐介意吗?”

    “我又不怕冷。”蒙香君笑道。

    伽罗遂开了窗扇,回身见素日繁忙的谢珩竟然坐在椅中,不免诧异,“殿下这是有事要忙吗?”

    “谁说的。”谢珩掏出那把漆黑铁扇把玩,碍于蒙香君在场,没再说旁的。

    伽罗对上他的目光,恍然明白他意思,不由抿唇微笑,没再说话。

    因有蒙香君在场,谢珩便还是素日端贵模样,只问伽罗这两日韩伯岳如何。

    伽罗照实回答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过午时分,傅良绍终于抵达白鹿馆。

    最初瞧见侍卫匆匆绕过照壁时,伽罗尚未反应过来,待瞧见侍卫身后那道熟悉的身影,猛然站起身,向谢珩和蒙香君道了声“来了”,便匆匆掀帘出门。

    渐渐走近,看到父亲面容,比从前憔悴了许多。

    曾经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美男子,过年时在傅府相见,他还是清贵模样。没想到一趟北凉回来,整个人都瘦了两圈,远远瞧着,衣服都像是空荡了许多,温如美玉的脸也颇消瘦,满是笑意。他行走如常,想必伤已痊愈,无甚大碍。

    伽罗越走越快,走到傅良绍跟前时,说不出话,只是笑着瞧他。

    这一年诸多艰辛,父女分离,前途未卜,连封家书也无。

    此刻重逢,先前所有的担忧、恐惧尽数消解,伽罗笑容粲然,直到傅良绍握住她的肩膀,才屈膝为礼,笑盈盈道:“父亲伤瞧着都痊愈了,身体无恙么?”

    “已无大碍。”傅良绍温和如旧,旋即抬眼,看到紧随而来的谢珩和蒙香君。

    蒙香君来迎,并不意外,但谢珩亲自过来,多少令傅良绍不解。

    他被困石羊城时,得岳华、曹典等人相助,知道是谢珩安排,因不明情由,便猜测是跟伽罗身上那枚长命锁有关。后来被安排在虎阳关养伤,迥异于鹰佐的步步相逼,谢珩的人非但没有提起此事,还将他引荐给蒙旭,任由他慢慢养伤,半点都不着急。

    傅良绍猜不透谢珩的打算,这一路左右探问,亦不得要领。

    ——按礼说,谢珩父子与老太爷有旧仇,该恨他才对,即便因长命锁的事屈意解救,也不该是那般礼遇。

    此刻见谢珩亲自过来,傅良绍更是满心困惑,当即跪地行礼,“罪臣拜见太子殿下。”

    “傅大人请起。”谢珩淡声,目光落在伽罗身上,并未看傅良绍。

    而后轮到蒙香君行礼,寒暄之间,齐往傅良绍住处。

    谢珩在前,面容沉肃。他虽看着伽罗的情分等了将近半个时辰,然而真见到傅良绍,心里那些疙瘩还是未能尽数消去——尤其傅良绍的归来,提醒他傅玄还在石羊城活着,太上皇也在石羊城中,随时可能回到大夏。他救了傅良绍,善待伽罗,然而对傅玄的刻骨仇恨,至今未能清算。对于夹在傅玄和伽罗之间的傅良绍,谢珩的心情十分复杂。

    他抿唇肃目,未再多言。

    伽罗满心欢喜,起初未能察觉谢珩神色,只同蒙香君一道跟在傅良绍身旁。

    走了一程,发觉谢珩步伐颇紧、后背紧绷,这才醒悟过来。

    “当日爹爹被困石羊城时,是太子殿下施以援手,爹爹都知道了吧?”伽罗侧头瞧着傅良绍,含笑以示宽慰,“殿下胸怀宽广,我处于困境时,也是殿下照拂,外祖母如今也住在这白鹿馆,待会父亲就能见到。”

    她说得诚恳,傅良绍会意,暂时收起敬畏顾虑,紧赶上前两步,道:“伽罗的事给殿下添麻烦了。石羊城中多蒙殿下相救,罪臣感激不尽。”

    “傅大人客气。”

    眼角余光扫过去,见傅良绍姿态恭敬,伽罗微显忐忑,彼时觉得氛围尴尬。

    谢珩不由放缓脚步,看了傅良绍一眼,“伤势都痊愈了?”

    “承蒙殿下记挂,蒙将军照顾得十分周到。”傅良绍拱手,“来洛州的路上,罪臣听闻小相岭一役,殿下以千余兵力击退宋敬玄两万人马,神勇气概令百姓称颂,罪臣虽未能亲眼目睹,也十分敬仰。”

    谢珩唇角动了动,道:“傅大人能在石羊城外行刺鹰佐,胆气也令人敬重。”

    这般寒暄着,渐渐靠近傅良绍的住处——就在杜鸿嘉等人所住的阁楼里腾出一间来安置,离紫荆阁不算太远。

    谢珩能陪着伽罗等傅良绍半个时辰已是难得,瞧见阁楼外杜鸿嘉陪着谭氏和岚姑,已满面笑容地迎过来,再一瞧伽罗和傅良绍瞧着那位表亲时的笑容,没再多说,在岔路口脚步一转,径直往紫荆阁的方向走过去。

    伽罗微愕,旋即恭送,见谢珩越走越远,背影沉默又挺拔,眼中忽然觉得刺痛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父女重逢,自是格外欢喜,杜鸿嘉陪着坐了一阵,被谢珩因事召走,便剩祖孙三辈在屋中。傅良绍被困北凉太久,又身受重伤,伽罗担心了将近一年,便听故事似的,问从他如何从丹州到北凉,在石羊场的处境,如何确信娘亲是死于鹰佐之手,又如何向鹰佐复仇等等,事无巨细,追问不停。

    傅良绍耐心作答,只说丹州城破时他被掳至北凉,囚入暗室。那枚长命锁的事,南风曾跟他提过,鹰佐似是从游民口中得知,设法逼问,他只咬死不认,期间鹰佐为逼他就范,直言南风是死于他的手,并以伽罗威胁。

    傅良绍囚在暗室,关乎外间的一切消息,都是来自鹰佐之口,他不听也不信,心中却是认定,鹰佐之所以揪着他不肯放,必是没有伽罗的消息,故虚与委蛇,设法拖延。

    后来岳华潜入,傅良绍才知道伽罗险些落入鹰佐的手,又被谢珩救回。而帝都朝堂,确实已如鹰佐所说的,改换门庭,傅家和高家都已落败。

    傅良绍深恨鹰佐,得知伽罗无恙,遂生出报仇的念头。

    其间细节他未详述,只说是以长命锁为借口诱饵,骗鹰佐往南行,期间借曹典的安排行刺,继而脱身。因鹰佐防范甚严,脱身时众人负伤,却也废了鹰佐一只眼睛,重伤他双臂经脉。

    种种起伏,傅良绍尽量说得水波不惊,仿佛那只是平淡无奇的经历。

    伽罗却还是忍不住地回想——被囚禁逼问时的煎熬酷刑,虚与委蛇时的费尽心机,刺杀脱身时的凶险形势,哪怕是杜鸿嘉、曹典那样刚硬的汉子都未必能经受,父亲一介儒士,当初是如何撑过来的?

    她不敢再深想。

    傅良绍亦不愿女儿担忧,等伽罗停止追问,便话锋一转,问伽罗为何在此处。

    这事就一言难尽了,伽罗同谭氏对视一眼,谭氏接过话茬,“这事说来话长。伽罗——”她瞧着外头渐渐昏暗的天色,道:“快到了用晚饭的时辰,不知殿下那里会不会有旁的吩咐,你去瞧瞧。”

    伽罗颔首,请谭氏和傅良绍先坐着,自带了岚姑出去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外头暮色四合,腊月寒冬,风格外冷。

    岚姑跟上来,将手炉子递给伽罗,见外头风吹得伽罗发丝飞舞,遂将帽兜给她戴上,绒白的狐狸毛之间,就只剩一张小脸露出来。

    渐渐行至紫荆阁,伽罗的脚步越来越慢。

    谭氏提起谢珩,不过是个支开她的由头,好跟傅良绍单独商议。伽罗经她一提,却添了心事,这才明白方才听父亲说话时,为何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,不太踏实。

    是为了谢珩。

    今日谢珩忙中抽空,肯陪她一道等傅良绍,着实出乎伽罗意料。然而等两人见了面,气氛却颇为尴尬,伽罗看得出来,谢珩心里毕竟还有芥蒂。

    幼年失慈的仇恨,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。

    这件事是傅家愧对谢珩,无可推诿,哪怕谢珩给个冷脸,伽罗也难以指责他什么。何况就今日而言,谢珩已经做得很好,甚至他在岔路口却步,独自离去时,伽罗都觉得心疼愧疚。

    父亲和谢珩的关系并非不可调和,从谢珩肯出手搭救就看得出来,哪怕如今有芥蒂,将来也可慢慢化解。

    叫她担忧的是另一件。

    父亲安然归来,那么石羊城里的祖父傅玄呢?

    因为自小不亲近,又被刻意冷落排挤,伽罗对傅玄几乎没什么亲情可言,前阵子辗转反侧时,考虑过谢珩和端拱帝等人,考虑过淮南外祖家,却怎么都没想起傅玄,直至此时才想起来——傅玄当初跟徐公望合谋害死惠王妃,又有许多朝政上的劣迹在,于公于私,端拱帝和谢珩都会将他处死。甚至于分别贬谪和押在狱中的两位伯父,最终也未必能有好结局。

    伽罗自然也明白,这是祖父罪有应得,杀人偿命,天公地道。

    只是祖父死后呢?

    父亲虽跟当年的事无关,毕竟是祖父亲生的儿子。皇帝处死生父,出于君臣的本分,父亲或许还会跟天底下无数臣子一样,忍耐下来,继续忠心事君,何况那件事本就是祖父的过错,父亲也很清楚。

    然而那只是君臣之义。

    倘若告诉父亲,他须认那位处死他生父的人做女婿,他会作何感想?他是否还会答应?

    伽罗无法想象。

    埋首缓行,忽听前面有人轻咳,抬头就见玄色暗纹大氅迎风摆动,谢珩负手立在跟前,正觑着她。

    “在想什么?”他问。

    伽罗抬头,一时间理不清乱绪,只呆呆盯着谢珩。

    晚风凌冽吹过,将帽兜上的狐狸毛吹得晃动,嫩红的双唇紧抿,漂亮的眼睛里似有茫然苦恼。她有心事,谢珩看得出来。

    正好,他也有。

    谢珩将她帽兜压得严实些,道:“隔壁衙署设宴,加件衣裳,随我赴宴。”

    “我去吗?”伽罗微愕。

    谢珩颔首,“岳华和蒙香君也在。”他伸手捏了捏伽罗身上的披风,嫌它太薄,便道:“快换上那件狐裘,我等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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