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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翌日前晌,伽罗征得谢珩允准,陪着谭氏在东宫大致走了一圈,将朗润园和清思园看过,算是不辜负谭氏住在东宫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。

    回到南熏殿时,岚姑已将谭氏来时带的几样东西装入包裹。

    来时孑然一身,唯有拐杖在手中相伴,待离去时,也没添半点东西。

    将近晌午时分,杜鸿嘉果然如约而来。

    他今日奉命来送谭氏,不是以东宫卫官的身份,而是以伽罗表哥、高家故交的身份。惯常的墨青衣衫修长磊落,锦衣玉冠,博带缓袍,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。

    他的父亲杜季辅是吏部员外郎,早年还曾居于侍郎之位,后因犯了些小事,降级留用。在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中,员外郎算不算多高的官,却也是个清贵差事。杜鸿嘉自幼长于京城,从他母亲那里承了副不错的皮相,被送去从军之前,也曾是锦衣玉面的郎君,后来风沙历练,将那张白脸晒黑,柔和的轮廓变得刚硬,就再也当不起玉面二字。

    此刻他倚门而立,面带笑意,负手于背,蓦然就叫伽罗想起四五年前的样子。

    那时候她刚失了慈母,住在武安侯府中,被傅老夫人和老太爷厌弃,过得很不如意。父亲很疼爱她,固然时常带她到街市郊外散心,到底没有同龄玩伴。

    杜鸿嘉那时候十三四岁,正是顽劣不堪,人嫌狗憎的年纪,因为跟傅婎年龄相近,又看不惯当时傅婎的傲气样儿,时常气她。倒是对伽罗很和善,大抵是觉得小姑娘粉雕玉琢惹人疼爱,每回都会带些有趣玩意儿来哄她。也是因为他的关系,伽罗和傅婎能常凑到一处玩耍,养出些感情。

    伽罗那时候最盼望的是两件事,一件是父亲从衙署回府,另一件则是杜鸿嘉来做客。

    彼时杜鸿嘉也是这样倚靠在门口,嘴里叼着东西,双手藏在背后,给她许多惊喜。她甚至还曾问过父亲,为何没给她生个哥哥,如果有,他大概会很杜鸿嘉一样疼爱她。后来她跟杜鸿嘉抱怨此事,杜鸿嘉说,正好他没有亲生妹妹,疼爱她也是一样的。

    那固然是玩笑的话,伽罗却几乎当真,哪怕在淮南住了四年,也没有哪个表哥的情分能超过杜鸿嘉。

    伽罗叫了声“表哥”,如从前般迎上去。

    杜鸿嘉果然伸手摊开,掌心拖着一枚绿色的小牌。

    “小吊梨汤的口味,许久没尝过了吧?”

    伽罗大为惊喜,“表哥怎么知道我正想喝它!”

    “风寒刚痊愈,喝梨汤最好。而京城中梨汤最好的,除了他家,还能是谁?”杜鸿嘉一笑,侧身让开,向谭氏道:“老夫人请。”

    谭氏含笑谢过,缓缓出了南熏殿。

    一路出来,倒没碰见谢珩,杜鸿嘉带她二人到光化门,已有辆不起眼的马车等着了。

    光化门靠近弘文馆和嘉德殿,常有官员宾客往来,每日里总有十来辆马车停在后巷,时常来往,最宜掩人耳目。

    杜鸿嘉骑马在侧,伽罗跟谭氏坐在车中,驶出东巷,拐向朱雀大街。

    那绿牌手掌大小,上头写着篆体的小吊梨汤四个字,背面雕刻一枝梨花,右下角以天干地支标记次序。牌子用以预定雅间,绿色是晌午饭,红色则是晚饭。像这样秋冬干燥伤肺的时候,京中之人多爱去喝他家的梨汤,宾客爆满,一座难求。

    到得店外,果然人满为患。

    好在杜鸿嘉已定了雅间,将那绿牌子拿给伙计一瞧,伙计当即引着马车驶入后巷,而后带三人从后面上楼进雅间,避开大堂热闹喧嚷的人群。廊道里每隔两步便悬着灯笼,竹骨纤秀,薄纸上绘一枝梨花,春色点染,无比悦目。

    雅间内摆设数年来几乎没变过,甚至更增古意,只是窗外稍加修缮,景致更佳。

    铜壶中梨汤熬得正好,酥酪鱼、桂花山药、煮干丝、竹荪排骨……满桌菜色,皆是伽罗爱吃的。她了却一桩心事,又是故地重游,自是格外欢喜,连喝三杯梨汤,颊边几乎笑出梨涡。

    用完饭,便去谭氏在京城的小宅。

    她在前往淮南遇到高探微之前,曾在京城住过一阵子,机缘巧合之下,用大半盘缠买了间四进的宅子。后来在淮南遇到高探微,就再未回过京城,宅子托付给随她南下的族人照管。那位族人在附近开了间小食店,在这宅子住了十数年,如今育有一子,年已六岁。

    因谭氏已请杜鸿嘉打过招呼,听见扣门的动静,立刻有人来应门。

    妇人三十来岁,高鼻深目,是西胡人的面容。

    请谭氏入内后关上院门,她双臂交叠在胸前,躬身行礼,口称“族长”。

    谭氏笑了笑,已有皱纹的脸上却露些许沧桑。不过终究往事如烟,她也没提伽罗的身份,得知后院的屋子始终给她留着,便住入其中,叫杜鸿嘉和伽罗别再耽搁,尽快回去。

    *

    表兄妹二人安顿了谭氏,慢慢行至朱雀大街,天色尚早。

    伽罗瞧着街旁有卖绘画颜料的铺子,突发奇想,掀起侧帘,“表哥,我想去买些颜料,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这有何不可。”杜鸿嘉当即翻身下马,命车夫靠边停了,带伽罗入内。

    铺中颜料皆是上等,这会儿街上人少,铺子里也没几个客人,唯有伙计坐在案后,打着瞌睡。杜鸿嘉陪着她慢慢儿挑颜色,等到了僻静处,状若随意地问道:“老夫人安顿好了,你呢,如何打算?”

    伽罗满心扑在颜料上,没反应过来,“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“总不会一辈子困在那里吧?”杜鸿嘉背靠案台,笑觑伽罗。

    伽罗正在试螺青的颜色,闻言微顿,抬头看向杜鸿嘉,有些诧异于他的洞察。

    长命锁的事她先前跟杜鸿嘉提过,虽未提阿耆的事,但杜鸿嘉知道谢珩将她困在东宫是为那枚长命锁,接谭氏入东宫亦然。而今谭氏安然脱身,杜鸿嘉会突然提及此事,恐怕是她眉目间如释重负、迫不及待想离开的意味太浓了。

    伽罗抿唇笑了笑,“天高地广,困在那里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——”杜鸿嘉唇角笑意更深,“是要出来了?”

    伽罗犹豫了下,并未隐瞒,“嗯!但你不能告诉他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会,这是私事,无需禀报。往后呢,打算去哪里?”不待伽罗回答,已然道:“舅舅那边还没有消息,若他能脱身,必定会回来看你。不如就住在我府里?也方便照看。”

    “老夫人如今住在你那里吧?”伽罗见他没有否认,兀自一笑,“虽说重担卸去,毕竟是偷着回来的,不想让太多人知道。”

    这当然是托词了,杜鸿嘉哪能听不出来。

    伽罗自幼便被傅老夫人厌弃,祖孙俩除了一丝血脉,并没有半点亲情。后来傅老夫人出昏招想让傅婎嫁给徐坚,逼得傅婎走投无路,无奈出家,她心里只怕芥蒂更深。本就没什么情分,如今各谋生路,恐怕并不想再见面。

    伽罗眼珠一转,几乎看透他神情中的洞然。

    有个知根知底的表哥就是这点不好,她的心思几乎半点都瞒不住。

    伽罗只好描补,“老夫人是长辈,姑母又是多年未见,理该去拜会。不过老夫人待我如何表哥也知道,倘若我去了,老夫人责问我为何不顾大局,从那里溜回来,闹出不愉快,岂不是让姑母为难?八苦中有一苦是怨憎会,我跟老夫人虽不至如此,却还是相见不如不见。只是愧对姑母,请表哥代我问好吧。”

    这还真是越描越黑。

    不过伽罗对老夫人有芥蒂,杜鸿嘉也是知道的——早年傅老夫人排挤冷落南风的那些手段,连他后来听说,都觉得不忿,更勿论伽罗本身了。素来母女感情最是亲密,伽罗维护南风,他母亲又维护傅老夫人,伽罗不愿去见,细想起来,也该在意料之中。

    杜鸿嘉终究不肯轻易放弃,又道:“我在京城另有宅邸,住那也行,不必跟老夫人碰面,也方便照看。你和高家外祖母都住着,绝不会亏待。等将来舅舅回京城,另行安排,诸事便宜。”

    这盛情着实令伽罗诧异,不过杜鸿嘉向来如此,也就没往心里去。

    恐怕杜鸿嘉还以为她能光明正大的走出东宫呢,伽罗暗暗叹息。以谢珩那样子,未必肯放她出来,她是谋划着偷偷逃出,再隐匿行踪远离京城,为免给杜鸿嘉添麻烦,都想好了连他也瞒着。

    此刻对着杜鸿嘉的坦白诚挚,心里觉得歉疚,想了想,只好道:“到时候再瞧,看外祖母的安排。“

    杜鸿嘉眼底仿佛闪过一丝亮光。

    伽罗却已心怀鬼胎的低头,作势挑选颜料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回到南熏殿,伽罗便将颜料摆开,而后同岚姑挑了绢帛,细心裁剪。

    她幼时学画,便是跟父亲学的绢本彩画。后来去了淮南,那一带文气鼎盛,文人墨客推崇水墨,外祖父还曾有意让她改换门庭,说了许多好处。伽罗却还是喜欢那斑斓缤纷的色彩,像是幼时记忆里永不褪色的风景。数年练习,至今虽只十四岁,技艺却也不算太差。

    挑了适宜的绢帛,裁剪成两尺见方,而后便去选颜料。

    岚姑在旁瞧着,笑道:“姑娘许久没作画了,这回想画什么?”

    画什么呢?伽罗稍加思索,指了指桌上睡得正酣的拂秣狗,“画它。”

    她这半年来身处逆境,而今有兴致作画,可见心绪渐佳。岚姑瞧着欢喜,便在旁帮忙调和颜料,打点杂事。

    伽罗画得很认真。

    深秋的南熏殿,除了廊柱屋檐间的油漆彩花,渐渐失了色彩。院里凉亭外,紫藤花早已谢尽,唯有虬曲枝干上茂密的叶子黄绿交杂,昭示曾经有过的繁花如串。伽罗犹记得初入东宫时,满架紫藤花开得正好,在这座庄重威仪的东宫中,装点出几许亲近旖旎。

    而酣睡中的阿白,算是它在东宫最为意外的收获了。

    “想到要离开东宫,最舍不得的,竟然是阿白。”伽罗构思好了画面设色,瞧着阿白醒来,过去将它摁在桌上,含笑逗弄,“当时公主拿它逗我,虽不怀好意,此刻想来,还是很有趣。”

    “姑娘作画,是想送给公主吗?”岚姑拿了梳篦,慢慢给它顺毛。

    伽罗颔首,“那天皇上突然驾临南熏殿,是她提前递来消息,才能让我们稍作掩饰。否则,倘或让皇上瞧见外祖母,瞧见我安逸清闲住在正殿,咱们必会都得受苦。虽说她是瞧着殿下的面子,但这份情,我却要领。”

    岚姑叹息,“我从前以为,公主跟皇上一样恨咱们。”

    “恨不至于,芥蒂总归是有的。所以她会递信,着实叫我意外。岚姑——”伽罗双臂撑在桌上,素手支颐,“咱们能走,阿白却没法带走。东宫里多是粗豪的男侍卫,不会照顾阿白,殿下更不可能照顾它,嬷嬷们也未必肯善待。想来想去,要安顿它,只有一个去处。”

    “送回给乐安公主?”岚姑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伽罗莞尔,“阖宫上下,大概也只有她,愿意、也能照顾好阿白。”

    这样说着,竟有种托付后事的感觉,遂将阿白抱在怀中把玩,渐渐又出神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盛开的紫藤架下,拂秣狗蜷缩尾巴伏在石桌,午睡正浓。

    这样的画面,伽罗光是想想,便觉温馨,作起画来也格外顺手。因是送给乐安公主的画,又有托付阿白之意,画得也分外用心,描线晕染,一丝不苟。

    拂秣狗最先画成,憨态可掬,极具神韵。

    紫藤花的颜色就慢了些,伽罗趴在案前染了大半个时辰,还未染完一串。全情投入时对外间动静浑然不觉,依稀听见窗外岚姑说了句什么,她没听真切,也未放在心上,只顾投身画中。直至脖颈酸痛时抬头,双手扶着脖颈活动,才发现案前三四步外,不知何时站了谢珩。

    她怔了怔,猛然醒悟这画或许会泄露打算,心里咚咚直跳,下意识就想将绢画藏起。

    还未触及绢画角落,谢珩已迅速飞扑过来,单手伸出,稳稳按住绢画一角。

    修长的手,指节分明,按在紫红浅深的花串旁,有种别样的美感。

    伽罗无奈抬眸,就见谢珩唇边噙了稍许笑意,正觑着她。他的身上还是那袭太子冠服,秋日朱红的大裳绣了云纹,滚了细密精致的金边,贵气夺目,乌金冠上镶嵌宝珠,满头黑发都被收起,愈发显得剑眉朗目、轮廓分明。

    “拜见殿下。”伽罗指头扣在绢旁,拿衣袖轻轻遮住大半画面,不肯死心。

    谢珩探头瞧过来,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,“又在作画?”

    伽罗无暇细想,扯过旁边一摞空白宣纸覆盖上去,双手牢牢按着,笑而不答。最初怕泄露打算是一层,这会儿心念一转,又有了顾虑——画阿白、涂紫藤,难免寓情于景,想着阿白的素日憨态、紫藤架下的流逝光阴,心里总有谢珩的影子飘过,提醒她住在南熏殿百来个日夜的点滴。

    她怕谢珩误会这幅画的意思,又难以解释,心虚之下,更不愿给他看。

    谢珩保持俯身的姿势,靠近半尺,“不给我看?”

    “等画成了再看。”伽罗心跳尚且凌乱,死命按着宣纸,察觉覆盖在下面的那只手要动,当即隔着宣纸按住,“殿下别动,不能看!”

    她半个身子都趴在案上,因怕损了绢画颜色,压得小心翼翼,抬头说话时,脊背弯出好看的弧度。两只手不知何时染了些颜料,交叠按着他,哪怕隔了宣纸,那柔软的力道依旧令人心中砰然。

    谢珩眸色更深。

    又不是画的春宫图,居然这么怕他看到?

    其实方才在案前站了半柱香的功夫,该看的早就看清了。

    他也没戳破,轻咳一声,肃了神色,“给我看,这是旨意。”

    伽罗才不信这旨意的幌子,隔着宣纸推他的手,誓死不从的态度,“殿下等画好了再看,没见这样的小事也要下旨!”因谢珩怕伤了绢画,下手不重,她使劲推了半天,总算将那只突袭的手赶了出去,遂得逞的笑,两颊泛红。

    谢珩的手被驱赶到案上,有些眷恋,愈发不明白这脸红的缘由。

    伽罗却已迅速将绢画和宣纸一道收起,“殿下驾临,是有吩咐吗?”

    “重阳将近,宫里的菊花酒启封,送了我两坛,过去跟我尝尝。”

    伽罗满脑子只想让他尽快走,当即应命,跟着谢珩出了殿门,小声吩咐岚姑赶紧将画收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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