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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谢珩从战青口中得知伽罗病倒的事情,已是傍晚。

    他清晨因为刺客的事赶回来,来不及审讯,便先踩着时辰上朝。

    徐坚的案子才翻出来,徐公望固然锯了嘴巴装老实,他后头那些御史和官员们却不肯消停,或是把各州报上来的难题推到端拱帝面前,或是以旁的事情禀报,彰显徐公望父子的不可或缺,吵吵闹闹的,几乎用了两个时辰。

    朝政议完之后,又被端拱帝叫到书房商议,恰好碰上来问安的英娥,事情商议得断断续续,至后晌才算告一段落。

    回到府中,便马不停蹄的去看那几名刺客。

    东宫不止有昭文馆里的诸多文人和饱学鸿儒的宾客,亦有从惠王府带来的辣手亲信。

    那几名刺客的嘴已然撬开,是锦州一带势力最盛的月神教,受命刺杀他,却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。继续深刨下去,半点都掏不出幕后主使的信息,反倒是挖出了些许关乎月神教的事,于此刻的谢珩而言,几乎没半点用处——

    若在太平盛世,胆敢行刺太子,几十个月神教,他都能提兵去剿了。

    但如今情势特殊,朝堂上的权力都还没收回来,京城周边的兵马尚未完全归服,更别提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州了。想得悲观点,哪怕此刻锦州那几个带兵的将领举兵自立门户,他和端拱帝除了下旨叫各州讨贼之外,也难以分出精神和兵力去那里征讨。

    所能做的,唯有记下这笔账,待稳住大局,再加倍讨还。

    如此一番折腾,着实耗费精神。

    好在谢珩自幼身体强健,又是二十岁精力正旺盛的时候,哪怕连轴忙上十二个时辰,也还能撑得下去。处理了那些琐事,谢珩回到昭文殿,连门都没进去,听见战青回禀那消息,不由皱眉。

    “是谁病了?”

    “是傅姑娘。属下已经问过去诊脉的侍医,傅姑娘是受了风寒,回到南熏殿没撑住。”战青露出愧色,抱拳躬身道:“也是卑职疏忽,别苑里没见傅姑娘哪里不适,回来后派人送她进了二宫门就没再照应,还请殿下责罚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去嘉德殿,把韩先生留下的那桩难事解决了。”

    谢珩随口道出责罚,旋即脚步一转,径直往南熏殿去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南熏殿里,伽罗喝过药后睡了整个后晌,这会儿才醒来。

    秋日的黄昏已然带了凉意,她病中身子发热,却又畏冷,这时候又不好点火盆取暖,只好拥被而坐。好在她是在次间,并非寻常起居的里屋,所以等侍医在此把脉离开,听说杜鸿嘉来了,便请了进来。

    杜鸿嘉还是东宫卫率的服饰,尚未来得及换。

    进屋见伽罗精神还算好,稍稍松了口气,向谭氏欠身道:“老夫人,伽罗病情如何?”

    “侍医已经瞧过,没有大碍,静养几天就好了,多谢杜小将军费心。”谭氏站起来,端庄的脸上挂着些许笑意,目光一偏,落在了杜鸿嘉手里的食盒上。

    杜鸿嘉想起来,随手放在桌上,“晌午时就见侍医来这边,只是事务缠身没能过来,后来问过侍医,得知她是受风寒,办事回来的路上就买了几样清粥。”他自将描金雕福的食盒掀开,从中取出两碗清粥,几碟子小菜。

    岚姑在旁接过,一一摆在盘中。

    正巧到了用饭的时候,谭氏怕伽罗离了被窝令病情反复,向杜鸿嘉道一声费心,便叫岚姑搬了个高腿桌过来,放在榻边,摆上粥菜。

    伽罗晌午时几乎没吃饭,这会儿满腹只有汤药苦味儿。

    瞧见糯香清粥,精致小菜,竟也于病中勾动馋虫,尝了一口,道:“是五谷香的粥吗?多谢表哥。”遂转向谭氏,“外祖母也尝尝,五谷香的粥在京城小有名气,寻常都需排队才能得,表哥必定是想了旁的法子。”

    杜鸿嘉一笑,坐在桌边,瞧她吃得香甜,心中也自欢喜。

    谢珩走进去的时候,便又是那副家常温馨的景象——

    伽罗拥被坐在榻上用饭,谭氏陪她坐着,却正含笑同杜鸿嘉说话。杜鸿嘉呢,方才从窗外听见,一口一个老夫人,又尊敬又亲切,就差跟着伽罗叫外祖母呢,此刻一瞧,姿态果真如坐在自家般随意。

    门外侍女的问安都被他抬手免了,谢珩脚步又轻,直至走进去隔着帘帐看清内里情形,才放重脚步。

    “拜见太子殿下。”谭氏最先瞧见,忙起身行礼。

    杜鸿嘉亦弹身而起,向谢珩行礼。

    两人都能从彼此举止态度中窥见对伽罗的心意,寻常以君臣的身份禀报安排各项事宜倒不觉得,此刻都到了伽罗香闺附近,气氛就有些微妙。

    谢珩抬步入内,斜睨着他,“事都办完了?”

    “回禀殿下,事情已经查明,属下已去刑部知会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韩先生那边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让属下明晨再去刑部看看。”

    谢珩颔首,见伽罗半揭锦被像是要起身行礼的样子,遂朝岚姑递个眼神,道:“免了吧。”

    岚姑在东宫呆了半年,从端午那晚谢珩抱回伽罗起,仿佛就有了点谢珩“心腹”的意思。南熏殿里照顾伽罗饮食起居的事情都是她来,偶尔谢珩有事吩咐,目光不瞧那些侍女,只找岚姑。岚姑盼着伽罗能在东宫不受欺负,自然顺从谢珩,久而久之,倒成了习惯。

    这回岚姑也是不作他想,未待伽罗起身,便扶着她坐了回去。

    伽罗礼虽免了,口中却不偷懒,“拜见太子殿下。”

    病中带了点鼻音,更增柔润娇弱之感,叫人听着心软。

    “听战青说你病了,过来瞧瞧。”谢珩踱步近前,见她面色稍带憔悴,眼神也不似平常有神,猜得是昨晚莽撞带她出去时闯的祸,怜惜之外,又有些愧疚,“好些了吗?”

    “已经好多了,休养两日即可痊愈,多谢殿下关怀。”伽罗回道。

    谢珩觑着她,看她垂目低眉,明显是躲避的意思。

    昨晚的事确实是他失察。以他的身强体健,哪怕光着膀子去郊野溜达一圈,再往水里泡上半个时辰,也未必会受半点损害,却低估了伽罗的娇弱——深秋夜冷,少女身子娇贵,即便有披风罩着,逆风疾奔时也必会受寒。

    他觉得愧疚,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提起旧事,只好道:“是我失察了。”

    伽罗知他所指,头脑中的昏重尚未退却,加之勾起昨夜翻涌的心绪,只闷闷的“嗯”了声,没再多说。只是鼻子里又觉得微微发痒,像是要打喷嚏的样子。她此刻面朝粥菜,要跟谢珩对答,实在不想背过身去来个响亮或者沉闷的喷嚏,只能吸吸鼻子,竭力忍耐。

    屋中于是安静了一瞬。

    气氛不算太好,她有意回避,他总不能此时穷追不舍。

    桌上还放着清粥小菜,未到东宫各处摆膳的时候,那自然是杜鸿嘉拎来的了。

    再耽搁下去,等粥菜凉了吃下去,对她更不好。

    谢珩顿了一顿,决定打个退堂鼓,“没事便好。药藏局每晚都有侍医值夜,若觉得不适,尽管派人召来。”知道伽罗肯定又要客客气气的道谢,连那机会也没给她,紧接着道:“手头还有事,我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恭送殿下。”伽罗如释重负,偷偷揉了揉鼻子。

    谭氏不远不近的跟着,送谢珩往外走。

    南熏殿毕竟是东宫的地盘,太子都走了,杜鸿嘉身为下属,不太好多留,遂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他俩才出门,背后便传来个被帕子捂住的闷声喷嚏,带着短促软糯的尾音。

    谢珩竟然觉得,有点可爱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次日前晌,谢珩回到东宫,去昭文殿的路上,顺道拐来南熏殿瞧瞧。

    伽罗吃了药嗜睡,在屋里面眯着,听见外面谢珩跟岚姑的说话声,当即往下一溜,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。动作之快,仿佛被老鹰追捕时窜回洞里的兔子,利落迅捷,半点不像病中的人。

    谭氏原本在旁边翻书,听见动静抬头,不过眨眼之间,就见伽罗已然阖目平躺。

    他愣了下,不明白伽罗这究竟算什么反应,听得有脚步声进来,回头见了是谢珩,只好起身行礼。

    谢珩问及伽罗病势,谭氏如实相告,当然没戳破伽罗装睡的事。

    而伽罗也装得很像,眉头微蹙,呼吸平缓,微微侧向里面。

    谢珩站在榻边,瞧了片刻,示意谭氏留步,自回去了。

    他一走,谭氏便到了榻边坐着,戳了戳伽罗的肩头,“他走了。”

    伽罗不应,忽然掀起锦被,将整个人埋了进去——她此刻才回味过来,刚才的反应着实过于激烈了。心中怀着鬼胎,暂时还不好意思跟外祖母解释,只能当个鸵鸟。

    好在谭氏没有穷追,自笑了笑,依旧回桌边看书。

    到傍晚时谢珩又来探望,这回伽罗倒是没有装睡,不过也差不多——耷拉的脑袋,闷重的鼻音,无精打采的双眸,仿佛病得半点也不想说话。

    谢珩也没多打搅,吩咐侍女放下粥菜,依旧走了。

    伽罗照旧吃饭,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,也不似平常话多。甚至杜鸿嘉来看她的时候,她也似闷闷不乐,迥异于从前见到杜鸿嘉便欢喜的模样。

    谭氏在旁瞧着,便知伽罗一夜未归又染了风寒的背后,必定有内情。

    否则以伽罗的性情,即便病中身体不适,也不至于时常走神,对谁都提不起精神。

    ——她有心事!而且这心事,必定跟谢珩有关!

    不够毕竟心疼外孙女的身体,谭氏虽然担心,见伽罗不肯透露,也未多问,免得让她费心费神,加重病势。待次日前晌阳光好时,瞧着伽罗风寒渐愈,陪着伽罗出去走了走,也半个字没提那晚出宫未归的事。

    此时皇宫之内,端拱帝可就不像谭氏这样温柔体贴。

    紫宸殿内,瑞兽常年吐香。

    端拱帝坐在御案之后,瞧见谢珩应召而来,搁下朱笔,靠向椅背。

    许是过于操劳之故,他须发间的花白更加明显,不过有成群的太医伺候,精神倒是很好。那双精光奕奕的眼睛看向谢珩,带着点审视玩味,不是平常的慈和君父之态,却显得威严。

    谢珩阔步进去,端然行礼,“拜见父皇!”

    端拱帝抬手示意他起身,将谢珩瞧了片刻,“你还有什么事要禀报朕的吗?”

    “儿臣刚才去了刑部……”

    “除了徐坚的事!”端拱帝打断他,将双手撑在桌案,摆出个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,“我只问东宫的事,有什么要回禀朕?”

    谢珩心中突的一跳,面不改色,“东宫一切如常,昨日韩先生……”

    “一切如常?”端拱帝再度打断他,脸色蓦然沉了些,“朕的太子险些在京郊遇刺,刺客虽然落网,幕后主使却逍遥法外。储君遇到这样的事,你说一切如常!”他在桌案上闷闷一拍,显然是强压怒气。

    谢珩面色微动,当即撩起衣袍,跪地道:“儿臣幸未有损,怕父皇担心,故未禀报。”

    端拱帝冷哼了声,“起来回话。”

    他本就性情沉默冷厉,从前有发妻婉言劝慰,还能摆出慈父的温和之态,对谢珩兄弟悉心教导,将乐安公主捧在手心。自惠王妃遇刺,他痛失爱妻却难以报仇,又遭睿宗皇帝冷落打压,及至后来夺嫡失败,性情日渐沉冷。淮南那数年,浓浓阴霾下,性子愈发阴沉多变,莫说朝臣,就连至亲的谢珩,也未必能猜中心思。

    谢珩知他怪罪,并未立刻起身,“儿臣令父皇担忧,自知有罪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罪行不是叫朕担忧,而是瞒而不报!”端拱帝瞧着谢珩,心情复杂。

    当年他夺嫡时,不止兄弟阋墙,父子也有罅隙,睿宗皇帝没少在他周围安插眼线。他这儿的风吹草动,很快便能传到睿宗皇帝耳中。如今他居于帝位,膝下唯有谢珩这个独子,他又上了年纪,没打算动摇储君,对谢珩十分信任,几乎没在东宫插手。

    谁知放任的结果,就是眼前这样的事——

    太子在京郊遇到刺杀,他这个当皇帝的,竟然过了三日才知道消息!

    当时的震惊、诧异、担忧,悉数化为对谢珩的不豫,至此时,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。

    殿里静默片刻,端拱帝才缓了口气,“查得如何?”

    “刺客来自锦州的月神教,虽没吐露幕后主使,但敢对儿臣出手的,京城里没几个人。”谢珩起身,抚平衣衫,“锦州的祸患,此时还无法可解。徐坚的案子已让父皇费神,儿臣不愿让父皇再添烦恼,所以处置了那几个刺客,没声张此事。”

    “哼。”端拱帝轻笑了声,神色缓和了些许,却还是沉着脸死盯谢珩。

    谢珩对上他的目光,却觉头皮一阵发麻。

    果然,端拱帝立马就提到了他真正想暂且隐瞒的部分。

    “朕听说,你忙里抽空去别苑,还带了个女子随行?”端拱帝见谢珩没否认,续道:“你那眼高于顶的臭脾气,连姜瞻的孙女也没看上,带的是谁?”

    谢珩手藏于袖,五指微握。

    既然查问得如此详细,端拱帝不可能没问同行的是谁,再瞒无益。他深吸了口气,迎着端拱帝的目光,缓缓道:“是父皇之前见过的,傅伽罗。”

    “她?”端拱帝没露半点意外之色,只淡声道:“西胡使臣一走,我险些忘了她。转眼半年,你让她查的事情,查明白了?”

    “有些头绪,但还未彻底查明。”谢珩道。

    端拱帝目光更沉。

    “东宫手腕雷厉风行,令多少人敬畏,这事却办得如此迟缓?”端拱帝语含讥诮。

    而这讥诮背后的怀疑,谢珩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他更知道父皇的性子,但凡起了疑心,必会深究到底。既然察觉有异,必然会强势介入,将这半年东宫的事情悉数查明。想要隐瞒,已无可能,迟早要坦白的事,终得有挑明之时。

    谢珩默了片刻,决定不再虚与委蛇,避开长命锁的事,直指要害,“儿臣之所以带傅伽罗去别苑,是因为——儿臣喜欢她。”见上首端拱帝的讥诮僵在脸上,郑重道:“深思熟虑,真心实意。”

    八个字清晰分明,端拱帝心中的猜测被坐实,勃然变色。

    “放肆!”他猛然拍案起身,许是过于激动,身子微晃了晃。

    震怒下的厉声斥责在空旷殿内尤为清晰,谢珩几乎能看到端拱帝额头猛然凸起的青筋。多年仇恨压在心中,端拱帝有多恨傅玄和高探微,恐怕连谢珩都想象不到。花白的须发颤抖,端拱帝盯着谢珩,脸色转为铁青,双目阴云密布。

    勃然怒气如黑云压来,几欲摧城。

    谢珩不闪不避,不露丝毫怯色,缓缓跪在地上。不像退让,反倒像是坚定心意。

    端拱帝扶在案上的双手已握成拳头,咬牙道:“你再说一遍?”

    “儿臣喜欢傅伽罗。”谢珩端然跪地,脊背挺得笔直,“恳请父皇成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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