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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夏末的黄昏,风依旧带着热气。

    伽罗偷瞧谢珩的神色,见他不似平常冷肃,也未因方才的失礼太过不悦,舒了口气。她手里还捏着那枚杜鸿嘉买来的纸糊风筝,半人高的大蝴蝶拖了长长的尾巴,与东宫的庄重氛围不相称,戳在谢珩眼里毕竟不好,遂悄悄藏在身后。

    谢珩却早就瞧见了,“是个风筝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伽罗翘了翘唇角。

    “幼稚。”谢珩低嘲。他但凡肯留心,察言观色的功夫便极好——方才他瞧向风筝时伽罗极力掩藏,唇角却还是露了笑意。表兄妹一同出门,伽罗又戴着帷帽不方便,瞧她神色,那风筝必是杜鸿嘉买的无疑了。

    谢珩心里冷嗤。

    伽罗心里暗暗撇嘴。

    谢珩嘲讽她也就罢了,毕竟是她住在东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,又欠了恩情,跟谢珩顶嘴时欠缺底气。可杜鸿嘉不一样,他虽不及谢珩身份尊贵,却也是吏部进了名册的四品官,身手出众、办事稳重不说,当初在军中历练时还曾立过军功,凡事皆是凭真本事挣来的。

    他为何要平白受奚落?

    兴许是那晚跟谢珩谈得颇深,让她淡了畏惧之心,伽罗心里为表哥不平,见谢珩神色不算太差,便小声嘀咕道:“我觉得很好.做风筝的还是位老人家,哪里幼稚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谢珩和杜鸿嘉齐齐看向她,面露愕然。

    虽然早就知道伽罗的恭敬是装出来的,真听到她当面顶撞回嘴,谢珩还是头一回。

    出去玩了半天,还长本事了!

    谢珩眉目倒竖,盯向杜鸿嘉。

    旁边杜鸿嘉哭笑不得,忙抱拳开脱道:“殿下恕罪,表妹无心的。”

    谢珩扫了他一眼,这种无名火又不好发作,冷着脸道:“没你的事了,退下。”

    “属下告退。”杜鸿嘉无辜受灾,恭敬退出。

    亭中只剩下谢珩和伽罗,一坐一立。

    伽罗竭力转移话题,“殿下来南熏殿,是有事要吩咐吗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谢珩心里不痛快,脸色不大好看,抬手指了指殿内,“南边新贡了香粉入宫,父皇赏赐我许多。东宫没人用那东西,赏给你了。”

    伽罗哪敢再惹他不高兴,当即从善如流,“多谢殿下!”

    她笑得真心实意,没了杜鸿嘉在旁边杵着,笑容落入谢珩眼中,便显得娇俏起来。伽罗也不是成心和谢珩作对,他主动示好显露善意,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,想了想,道:“殿下赏了不少东西,我却没什么可回报。殿下既然有空,不如我泡杯茶,借花献佛?”

    “虽然简薄了点……”谢珩依旧冷着脸,“勉为其难接受吧。”

    遂进了偏厅,临窗而坐。

    东宫内万事俱备,自然不缺茶具,缺的只是有闲情逸致冲茶的人。

    伽罗整日困在南熏殿,最初规规矩矩不敢乱来,后来胆子渐大,将正厅偏厅都瞧了个遍,寻出了套极中意的茶具。她既是诚心泡茶给谢珩喝,自然格外上心,往错金小火炉中搁了几块茶香碳,蕴出满室茶香。

    泉水是常备着的,伽罗摆好了茶盏,待水沸时,温杯醒茶,冲水沏香,熟稔而认真。

    末了,双手托着茶杯,送至谢珩面前,“殿下请。”

    茶杯是薄胎瓷,薄如蝉翼,亮如琉璃,上头描了一带远山,衬着里头宝绿的茶汤,令他想起满坡茶树。

    瓷杯之下,是她嫩如春笋的指尖,柔白纤秀,宛如藏在心间的一抹弯月。

    谢珩将茶杯接在手中,双目灼灼的瞧着她。满室清淡茶香中,又有瓜片的清高香气入鼻。他勾了勾唇,微微仰头,饮茶入口中,目光却还落在伽罗脸上,看到她双眸中带了期待的眼神。

    美人佐茶,果然是难得的美味。

    “冲得很好。”谢珩目露赞许,搁下茶杯。

    先前的气闷不痛快尽皆消散,他敛袖端坐,道:“也非全然赏赐,还有谢你的意思。醉鱼庄中的事,你怕是受惊不小——”他瞧见伽罗面露愕然,方才的期待眼神中陡然夹杂了不悦,没好气的道:“西胡和北凉紧盯着的人,谁放心只让杜鸿嘉带着?侍卫跟得远,听不见你们说话。”

    伽罗“哦”了声,垂下眼睑。

    谢珩续道:“醉鱼庄的事多赖彭程出力,归根结底,是你的功劳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就奇怪了。

    醉鱼庄中险些被刺的是当今的刑部左侍郎姜谋。姜谋是谢珩父子的得力助手,彭程也新投入了谢珩的麾下,怎么姜谋被刺,却与彭程有关?

    伽罗心里诧异万分,忍不住道:“怎么是彭程出力?”话问出来,又觉得突兀。这事儿最终怕还是要落到谢珩父子跟徐公望等人的较量上去。朝廷的事情,她刨根问底,多少有些僭越。

    好在谢珩并无不悦,只含糊笑了笑。

    喝完了茶,谢珩心绪甚佳,遂抬步往正厅走。

    伽罗亦步亦趋的跟着他,待进了厅,才见里面站了一溜人。以那日在玉清池见过的女官宋澜为首,后由四位管事宫女各捧锦盒,旁边站了个二十余岁的女子,长得颇秀丽,只是左边眼睛黯淡无神,怕是盲了一目。

    那些锦盒里自然都是香粉了。

    谢珩在旁边站定,宋澜便冲他行礼,旋即将锦盒挨个揭开,向伽罗道:“傅姑娘请看。”

    能在东宫做有品级的女官,出身教养都颇好,这位宋澜长相甚美,举止端庄温雅。

    伽罗随她过去,锦盒内各放描花白瓷盒,揭开瓷盒,香粉细腻柔旖。

    她拿指尖沾了轻嗅,旁边那女子便柔声道:“姑娘手里的这是十和桃花香……这是千步香……这是月麟香……这是金凤香。”她的话不多,声音却颇悦耳,见伽罗停在那月麟香跟前,又道:“这是才调出的香粉,幽微雅淡,经久不散。”

    “里头用了桂花?”

    “姑娘好灵的鼻子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我喜欢。”伽罗将瓷盒握在掌中,心里欢喜,笑盈盈向谢珩道:“幼时随父亲住在濂溪,远处就有桂花。仲秋的时候夜静月圆,坐在院子里,风里隐隐就有桂花香。这香粉味道也极好——多谢殿下!”

    “喜欢就好。”谢珩满意,看向宋澜,“给她安排住处,专给南熏殿配香。”

    宋澜应命,朝伽罗颔首致意,带着宫女们和那女子出去。

    伽罗将粉盒递给岚姑,转过头,就见谢珩正瞧着她。

    她疑惑地摸了摸脸,“殿下瞧什么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——就是觉得她好看。

    毕竟是个姑娘家,虽然平时总是强装镇定,仿佛不动于五色之惑,见了香粉玩物,却还是掩不住的喜欢。红润的双唇勾出好看的弧度,她笑盈盈的瞧过来,眼角眉梢,平添婉媚娇丽。

    谢珩礼物送得顺利,心绪也不错,正想再说什么,忽听院外响起战青的声音。须臾,岚姑匆匆进来,行礼道:“殿下,战将军求见。”

    战青颇能领会他的心思,敢在此时来打搅,必然是有要事了。

    谢珩不再逗留,起身欲行,忽然又顿住,回身道:“你外祖母七月底能抵京。”

    “当真?”

    谢珩颔首,“届时让她住入东宫。我已吩咐宋澜挑了些首饰给你,你再想想,衣裳、首饰、香粉、玩物,想要的告诉宋澜,她会让家令司会给你送来。毕竟你住在东宫——”他的目光在伽罗脸上扫过,稍稍俯身道:“装扮得好看些,别叫人以为我苛待了你。”

    说罢,不待伽罗推辞,心满意足地抬脚走了。

    *

    隔了两日,宋澜就带着家令寺的人送了好些首饰来,一律拿锦盒装着,里头铺了黄缎,上覆红绒。金银翡翠、玛瑙宝石、珊瑚美玉,精致地打磨成钗簪步摇、手串耳珰,另有许多宫花珠钗,满满摆了两桌子。

    伽罗对着那些首饰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不过以谢珩那霸道的行事,她想要推辞也是平白折腾家令寺,遂随手指个地方让他们搁下,转头便又投身书堆。

    书中有用的地方着实有限,阿白住在南熏殿后得岚姑精心照看,因伽罗不时逗它,日渐跟伽罗亲近,总跑到她脚边来玩,搅扰得人没法专心瞧书。

    伽罗没法用心看书,闲着无事,索性将那日杜鸿嘉买的风筝拿出,又叫岚姑寻了画笔颜料,铺在桌案上,认真画起蝴蝶。

    她画画的本事还是父亲教的。

    那时候住在濂溪,城外有大片的竹林。父亲衙署里事务不忙的时候,会抽空带她和娘亲出去散心,就地叫人伐了竹子,回家再做成细长的篾条,扎作风筝,寻纸糊上,画上伽罗喜爱的花草鸟虫。

    他的手是真巧,但凡伽罗说得出的形东西,他几乎都能做出。上头或是纯墨作画,或是拿颜料绘出五彩斑斓,诱人极了。每常他做起风筝,伽罗便眼巴巴地在身边等,连梦里都期待着风筝尽快做成。

    有时候风筝画到一半,父亲被衙署的事叫过去耽搁了,伽罗性急等不得,也会提笔描画。虽然跟父亲的画相比,手法过于稚嫩,然而父女同绘风筝,却也有别样的童心和欢喜。

    每逢那时,娘亲便会陪着她出去放风筝。

    濂溪的山青水碧,天高云淡,至今深深印刻在记忆里。

    那当真是无忧无虑的时光,伽罗每每想起,唇边都要挑起笑意。她如今年长,住在淮南时又有女先生教她,画技长进不小,将那蝴蝶风筝画出斑斓色彩,舍不得放,便拿了挂在梁间,看它在风中摇曳。

    站在院中,蝴蝶背后是东宫的飞檐翘角,屋脊上蹲着瑞兽,檐头悬了铁马,端贵威仪,与这满是童心的风筝极不相衬。

    比起濂溪的明媚风光,也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伽罗这才深深意识到世事变迁,时光难返。

    她鼻头微微发酸,想了想,决定去找岳华,想再问些关乎父亲的消息。

    岳华跟杜鸿嘉等人不同,她是当初没了依靠着落,被谢珩收留后成了惠王府的女侍卫。进了京城后跟着谢珩去云中城,又从北凉绕了一圈回来,待在京城的日子前后也只十几天。她在京城没住处,便依着惯例,由家令寺在西边单独收拾了间屋子给她,供日常起居所用。

    从南熏殿到那里,隔着弘文馆、嘉德殿及左右春坊的衙署。

    伽罗自然不好去弘文馆,遂从后面绕道,带了岚姑,由两名掌事宫女引路,经后头供游玩所用的清思园过去。

    才绕过一带假山亭台,猛听前面人语依约,似是有人在游园。

    声音来处离她不远,隔着一道墙渐渐走近,伽罗分辨得出来,那是乐安公主的声音。

    她当然不欲平白生出事端,瞧见四面无处可藏身,唯独临水有榭,便向岚姑递个眼色,带了宫女躲入其中。

    不过片刻,白墙拱门之下,走出宫装打扮的乐安公主,紧随其后的是东宫女官宋澜,再往后则是往常侍奉她出入的女官内监。她到了这边,也不急着走,回身往后瞧了瞧,道:“姜姐姐站在那里做什么?那棵树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?”

    “这树冠圆如华盖。”白墙外传来姜琦的声音,带几分笑意,“瞧着怪有趣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一说还真是。战青——”乐安公主由门外道:“这树有什么来头?”

    “属下不知。”是战青的声音。

    乐安公主撇撇嘴,待姜琦走近了,嘻嘻笑道:“姜姐姐若喜欢这个,回头我跟皇兄说,让他将这棵树送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大棵树,怎么送?公主难道有法子?”姜琦也是笑意盈盈。

    乐安公主便道:“挪过去确实麻烦,还是跟今日似的,让皇兄多请姐姐来东宫做客。”说着举目四顾,直往伽罗所在的水榭瞧过来,面露笑意,“走了半天,腿都酸了。那边有个水榭,且过去坐坐。”

    说罢,径直带着众人往水榭走来。

    水榭之内,伽罗暗呼倒霉。

    她全然不知今日东宫有客,只当这园里还是跟往常一样没人过来,故而没任何防备。如今狭路相逢,出去另寻藏身处已无可能,这般说话声传来,想装没听见更是刻意,索性硬着头皮,举步朝外走过去。

    在门外碰见乐安公主,便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礼,“拜见公主殿下。”

    “傅伽罗?”乐安公主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里,顿住脚步。

    比她更诧异的,是姜琦。

    “这位姑娘……”姜琦稍作打量,便认出了伽罗。先前随乐安公主初入东宫,在洞门外碰见伽罗时,她并未在意。后来宫中偶遇,乐安公主显见得是对伽罗抱有不满,故意欺负,谁知谢珩赶来化解了尴尬局面。

    姜琦至今记得谢珩大步赶来的风姿,记得他拿了拂秣狗逗伽罗的姿态,更记得那日他少见的缓和神情。

    比起从前数次在宫中偶遇时谢珩的冷清姿态,那日的他,仿佛带了和煦春风。

    彼时姜绮便觉得诧异,没想到兄长们口中端肃冷情的谢珩会有那样的温和童心,甚至有一瞬,她对那个姑娘羡慕又嫉妒。

    后来她回府派人打探,才知道傅伽罗是武安侯府的人,待罪之身,不足为虑。

    武安侯府跟谢珩父子的瓜葛姜琦当然知道,既然两家有世仇,以谢珩的性子,自然不会宽容仇家,故而没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谁知今日应邀赴宴游园,竟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伽罗?

    对面的姑娘穿一袭藕粉色襦裙,盈盈立在阶前,身姿袅袅婷婷。

    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容貌,眉眼唇鼻无不精致,肌肤更是白腻莹润,吹弹可破。纵然发间只简单点缀了珠钗宫花,身上衣裳也不算多名贵,站在满身绮罗、衣衫首饰皆华丽夺目的乐安公主跟前,仍旧半点都不失色。甚至更衬托出清丽之态,连那眼角眉梢的风情都愈发明显。

    两回在东宫偶遇,谢珩的反常神情,如此出色的容貌,以及她身后神态恭敬的宫女……

    姜琦瞧着她,霎时怔住——

    难道说,这个傅伽罗难道已成了谢珩的姬妾?否则何以得此礼遇,仿佛闲庭信步般在常人难以踏足的东宫后园慢慢游玩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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